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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岐说:“我从襄阳回来,出城的时候骑在马上,赵茂在后面喊了我一声,让我记得告诉你:‘老茂好得很,在襄阳挂念郡王。’我听见他喊我,转头的时候,看见他在挥手,我忽然就想起来我从龙门所离开的那天,你在我身后挥手。”
荀靖之闻到了第五岐身上寿山伽罗香的香气,他对第五岐说:“我去求我姨母,把我封到朔州吧,或者卢州。我们看大雪。”
“卢州和朔州不好,两州尚存尸疫,又紧邻外族,不算安全。”
荀靖之笑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见,不就遇到尸疫了吗。尸山尸海,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狂尸。”
“奉玄,封在边州和驻守边州不一样。如果驻守在边州,在职务调动的时候,还能离开。奉玄,不必为了几场雪封在边州,苦寒之地,不适宜长住。”
“如果我说我不想留在其他地方呢。这世间如果有的不是雪,或许有的就是火焰,就像烧掉秋浦的大火那样的火焰。”荀靖之静了一静,看向第五岐,对他说:“五岐兄,如果我说我想退开,你愿意和我一起退开吗。”
第五岐问了荀靖之一句:“奉玄,你说尸疫到底是什么呢?”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尸疫……我最初以为,尸群是恶、是坏,遇到狂尸,杀死就好,这种东西不存在任何意义,直到韦衡问了我,他问尸群为什么会出现呢。
“五岐兄,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卢州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狂尸是至人。我有时候会想,没准尸群意味着道经中‘混沌’——尸群‘无用’,它们吞噬并同化一切‘用’。但我又觉得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人群如果全都变成尸群,难道对这世间而言,竟是好事么?我不知道了。”
第五岐说:“混沌,或恶、失序……狂尸和尸群可能还是一种绝不肯合作的东西,它们不肯联合,会被利用,但是利用它们的人,也根本无法把握它们。尸疫最初出现的时候,以失序报复了造成杀戮的室韦人,但是超过了一个限度——它们变得没有节制,就变成了恶。我也不知道……
“奉玄,如果你要退开,我一定会和你一同退开。你既然叫我‘好友’,同道才为好友,我和你从来都是同道之人,你想过要退开,就意味着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我问你尸疫是什么……如果它是恶,我或许与它相似。
“你曾问我并州的事情,我是从并州进入的关西,是自上党郡进入的并州。我在上党郡见到了尸群如何吞噬人群,伪朝想用尸疫作为屏障阻挡所有进入并州的人,他们故意将上党郡变成了狂尸之城——一座城池因尸疫而变空,可怖如地狱,最后的死伤不可计数。
“过上党郡后,我们向北走,打算攻下晋阳进入汾河谷地,唯有进入汾河谷地,才能真正南下入关。到了晋阳后,我们一时攻不下晋阳城,我没有时间一直耗在晋阳城外,最后与城内的降将联合,借风势火烧晋阳……
“城破之后,晋阳十三万百姓流离失所。我进了城内,看着城内的惨状,恍惚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尸疫带来的死伤更多,还是我带来的死伤更多、更残忍。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比尸疫更为可怕了。我看不清尸疫的本相,就像看不清世间的本相,它们都过于复杂了,我只能偶尔看见其中的一面碎片。
“我母亲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一个人命带‘十万杀’,不会是好事,因为一个凡人负担不起太多杀孽。我年少时从未想过要作行军打仗的将军,你曾说势不由人……原来真的势不由人,时势将我和你推到高处,盛名之下,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人情复杂,宦海难渡,其实我感到了疲惫。
“奉玄,如果许朝能够回到北方、天下再次统一,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就离开吧。”
荀靖之抱住第五岐的腰,短暂地闭上了眼睛。靠在第五岐的怀里,让他觉得安心。
他说:“好。”
好,离开。
如果姨母问他,他想要什么,他会说他想要抽身离开。
尸疫到底是什么——他可以不知道尸疫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尸疫的遗祸总有一天会停止。
等世间没有了尸疫,他会在卢州纵马飞奔,马蹄踏在雪里,那时他睁开眼,大雪还给他一个如同隆正年间一般的世间。
一个看似无垢的世间。
只是看似无垢,也已经够了。
他睁开眼睛,对第五岐说:“好!说好了,要走。”
第五岐说:“要走。”
荀靖之说:“走吧,回去了去扫墓。去找贺兰奢,去岐山,也去堂庭山。如果你不恨韦衡,我们就策马去苏日奥云草原。”
堂庭山。荀靖之曾和自己的侍从赵弥说,他以前在堂庭山修道,赵弥听了,说荀靖之如果再回去,就可以说是“衣锦还山”了。荀靖之觉得赵弥说得有趣,只是赵弥并不明白,如果他穿了锦衣,那他就不会回堂庭山。
一身锦衣,是扰了道门的清净。
第五岐说:“春夏去苏日奥云草原,草原锦绣如毯,可折马兰头花。”
荀靖之说:“你还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
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情。那么,要走。荀靖之等待着去见自己的姨母,他要向她祈求一次离开。姨母和舅舅不同,舅舅希望荀靖之重新入道、远离纷争,然而姨母更需要的是一个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