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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白梅正在路侧怒放,满树白色,如揉碎的天云。
高车从梅树附近驶过,风将花瓣吹下来,落梅纷纷,好似下雪一般。陛下脸有病容,伸手接住了几片花瓣,难得地笑道:“有道是:天香吹下,烟霏成路……飒飒神光暗度1。这花远看,竟像有光晕似的,一片一片飞下来。”
随侍的宫监跟在车侧,哄陛下开心,道:“这是花神看见陛下来了,为陛下的天姿倾倒呢。”
陛下说:“你呀。”
宫监说:“奴婢说的是实话嘛!”
陛下对宫监说:“让人折一枝梅,给娘子送过去。”
娘子是指陛下的妃子,妃子怀孕多月,不便行走,未曾与陛下一同出游。陛下是个温和仁厚的人,虽然与妃子感情不深,却也常常牵挂她。陛下想了想,说:“停了车,请阿昙去挑一枝,她眼光好,会折最好的梅花。”
“是。”宫监命人停车,去后面的车中请裴昙下马折梅。
裴昙能骑马,不曾坐车。她穿圆领袍,披着披风,叫人折了一枝白梅,拿给陛下看。陛下坐在高车上,手里拿着梅枝,病容之中,竟有几分神仙姿态。
陛下是郇王和高平郡王的舅舅,他们长得有几分相像。陛下对郇王寄以厚望,暗暗将自己出世的心愿寄托在了高平郡王身上。他希望八郎往后能按照心意选择去留,最好再次入道——那样就仿佛是,他也可以入道了,八郎替他完成了他的夙愿。
陛下没有忍住咳嗽了两声,看着车侧的裴昙,对她说:“阿昙要是儿郎,朕不选仲容做朕的甥女婿,那都没他们的份。你弟弟年纪小,裴家众人,朕唯独中意你,偏偏你是女郎。”
裴昙说:“一髻罗刹女能护念初生者,功德不输众多儿郎。我朝有太叔将军戍守妫州、大韦保卫朔州,如今又有长公主护卫江北,生为许朝女郎,是大福气。阿昙如今能陪伴君王之侧,足见陛下天恩——陛下当朝,更见我朝男女皆有福气。”
陛下被裴昙哄得哈哈笑了笑,问她:“阿昙见过高平郡王府的白梅吗?八郎的府邸以前叫影雪山房,我看见梅树的时候,想起了八郎,其实他府上的白梅最好看。”
陛下提起了高平郡王府,裴昙的确看过高平郡王府的梅花——白梅、玉兰,隔着花窗看,美得不像是真的。水目山中的青山幽严寺敲钟,花瓣在钟声中颤动,于传往天佛耳中的声音中坠落。
那时,没有人知道第五岐会回来。
原来如今离去年不过才一年,又原来……已经一年了。又是白梅盛开的时候了,物侯如车轮般向前转,人被无情地时间所推动。
裴昙回答对陛下说:“陛下记忆过人。去年此时,阿昙恰好与外子在郡王的府中赏过梅花,那时崔涤崔大人等人也在。”
陛下说:“是吗?那真是一场美事。”他让车队继续行进,请裴昙登上自己的车,在自己身侧讲一讲他们在高平郡王府梅影里的聚会。
裴昙在讲过去的事情时,想起了众人:第五岐不在——去年的二月,第五岐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一位叫妙娘的琵琶师暂时取代了第五岐的位置,裴昙和丈夫周鸾、永平翁主与卢仲容,崔琬、崔涤,以及妙娘,一同在高平郡王的府邸中小聚,于长夜中听琴赏梅。
宴会将尽之时,他们约定来年再于梅影中相聚。
然而,绛纱帐下的众人,原来本无缘分——
如今只有永平翁主依旧身在建业。高平郡王在泗州或亳州,裴昙无法接触到军务,不知道郡王到底在哪里。她与夫君周鸾分居了,她的丈夫回了毗陵。崔涤在宣州,而崔琬在越州任职。裴昙倒是见过卢仲容,他们都在秋浦郡——陛下刚才还说,她若是男儿,不输卢仲容。
崔琬最初是和陛下一起来的秋浦,但他已经不在秋浦郡了。录公带着陛下离开了建业后,自然想将门阀子弟聚在一起,同进同退,他本来不希望崔琬回越州去,年后,崔琬说自己有紧急公务,回了越州。
录公的权势盛大,与长公主之间多有不和。崔琬既是门阀子弟,就该与录公站在一处,录公也的确重视他。可是比起崔琬,录公更爱自己家的子孙侄甥,因此他迟迟不肯为崔琬谋取一个新的官职——
崔琬于是有了脾气,他本是吴宁令,留在秋浦郡,不去处理自己的县中的公务,那是他在渎职。录公不管他,他自己得管自己,于是抽身走了。崔琬的祖父知晓崔琬的心思,没再叫他回来。
录公最近在陛下面前夸了崔家阿琬几次,称赞他文采斐然、人品特秀,又通晓日本国等海外国事,希望陛下授他主客郎之职,以补朝中职位之缺。陛下未置可否。
如果陛下同意了,崔琬就该结束外任回来了。
裴昙有裴昙的心事,陛下也有陛下的心事。
车队向江边行进,陛下坐在车上,听身侧的裴昙讲了高平郡王府的白梅树,问裴昙在长安时有没有见过梧桐,长安有开紫花的梧桐树,陛下在长安的宅邸里就有一棵大的紫花梧桐树,每年下雨时,独树开花,庭院中便有暗香浮动。
他说自己以往府邸中的那棵紫花梧桐树姿态之美,绝不输给影雪山房的白梅。
陛下向裴昙提起自己的姐姐还在世时……更久之前,姐夫太叔将军还在世时的事情。他问身侧的随侍宫监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梧桐开花的时候,皇太女殿下在树下弹琴,陛下吹笛,太叔将军为他们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