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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又是火又是血,荀靖之出城的时候,城东失火的地方刚刚灭了火,马从焦黑的废墟里跑过去,荀靖之的脸上带上了炭灰,他又曾被一个人兜头洒了不知道什么土灰,因此不敢直接洗脸,怕一洗脸,让脸上的灰土炭粉迷住了眼睛。
赵茂追了荀靖之几步,问:“郡王,城里怎么样?”
荀靖之说了四个字:“死人发臭。”
荀靖之的眼前发黑,他见了太多死人,跟着他去城东的士兵里,有人在看到一地腐烂的尸体后直接吐了出来。尸群驻留之处,如一处露天坟场……尸体的肠肚流出,肌肉从骨头上掉落,有些尸体已经瘦得像骷髅了,鼻子塌陷、眼球塌陷,面目难辨。
这是在冬天,万物腐烂得慢,大地上没有蝇虫。还好这是在冬天。
无数面目难辨的尸体躺在地上,它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生前的个性,面庞因腐烂而变得相似,像是全都被死亡戴上了面具。它们已全都是死亡的臣仆。
野狗狂叫,狂尸不时出现。尸群看见活人后,兴奋欲狂,踩着尸体向着活人跑来,有的狂尸的脚陷在死人的肋骨与胸腔中,有的狂尸狂奔着跑来,留下一地腥臭的血印。
赵茂看荀靖之的披风没了,问荀靖之:“郡王的披风脱下来了?别让浑小子们拿丢了。郡王进帐吧,我让人去给您找披风,外面冷。”
荀靖之说:“……就当丢了。”
荀靖之身侧的侍从说:“郡王给人了。”
赵茂问:“哦?”
侍从对赵茂说:“你是不知道啊老茂!我们去了城东,尸群乌泱乌泱的。我们射箭之后,中箭的狂尸满地乱爬,我们聚在一起,往城东深处走,防备着四周,边走边动手,处理狂尸。走到某个地方,一拐,有一处大宅子,嚯,好大的宅子,大门外挂着白幡,宅门紧紧关着,毫无动静。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鼻子闻多了尸臭,早不管用了,不知道那里面是有一宅子死人,还是有一宅子狂尸。那会儿已经是黄昏了,郡王一脚踹开了门,宅子里安静得吓人,古怪极了……老茂,我和你说,我以为自己看见鬼了……”
荀靖之觉得头晕,他没管侍从在和赵茂说什么,先往营帐里走了,打算去把脸洗了。洗过脸上的土后,或许再用冰凉的水多洗几次脸,头就不晕了。五岐兄这几天就会回来了,荀靖之不想在头晕目眩中见第五岐。
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五岐兄了,荀靖之想起“第五岐”这三个字,就紧张得厉害。见一面吧,五岐兄,好久不见了。他一定远远看见第五岐的影子就开始笑了,他会伸出手,爽朗地笑,抱一抱他许朝的第五将军——穿银甲的许朝将军,揽住他,然后拍拍他的背。
头晕。荀靖之觉得眼前似乎变得更黑了。
士兵准备了两盆清水,荀靖之洗过手后,拿手帕擦去脸上的灰土。
帐中黑暗,士兵移来蜡烛,问荀靖之要不要拿来一面镜子,让他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尘土,荀靖之说对着水照也是一样的。士兵于是又将蜡烛移进了荀靖之的脸几分,烛光在盆中的清水上摇晃,荀靖之的脸的影子也在清水上摇晃。
荀靖之擦去了一部分脸上的土,帕子瞬间变成了灰黄色,他的肤色露了出来。在清水的倒影中,荀靖之的脸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的脸色十分差劲。
荀靖之洗了脸,越来越觉得想吐,他熟悉这种感觉……他不顾火焰烫手,伸手掐灭了烛火。不能再有火了。荀靖之头晕得弯下了腰。
士兵叫:“郡王?”
荀靖之对士兵说:“出去……把屋里的水倒了,再去打一盆打凉水来。”
士兵慌了,抱着水盆跑出去,叫赵茂进帐来。赵茂跑进营帐的时候,荀靖之已经晕过去了,脸上还带着水珠——他连擦脸都没来得及擦。赵茂看见荀靖之倒在地上,吓了一跳,侍从扶起荀靖之,喊了几声:“郡王!郡王!”强行拨开他的眼皮,发现他的眼神涣散。
侍从替荀靖之擦干了脸,将荀靖之扶到榻上。赵茂一把揪住那个跑出去叫他的士兵的领子,差点把人拽离地面,问他:“你做什么了?!”
“没没没、没,大人,我什么都没做,郡王让我去打凉水。帐、帐外就站着士兵,你不信问他们,我就是端了水,不是我做的啊!!”
“郡王说什么了吗?”
“郡王对着水擦脸,营帐里黑,我拿蜡烛为郡王照明,郡王忽然伸手把蜡烛掐了,看起来很不舒服,郡王让我把他的洗脸水倒了,再打水来。”
赵茂说:“蜡烛!!蜡烛有问题。”他把那支烧了没多久的蜡烛拿在手里,对荀靖之的侍从说:“这营帐里不能待了,去我的帐里。我们都出去!!!”
侍从背着荀靖之迅速离开了荀靖之的营帐,赵茂让人去叫军医。
赵茂的营帐里陈设简单,当中摆了一扇用来挡风的六折屏风,床就在屏风后。屏风前不远处有坐榻,几案上铺了宣纸,写着几个不算整齐的汉字——荀靖之让赵茂读书,赵茂便趁无事时向参军学习读书写字。
赵茂让人在自己的床上铺了郡王的被褥,让侍从扶着荀靖之躺了上去。军医来替荀靖之诊断,脱了荀靖之的甲衣。荀靖之的中衣衣领上沾着血迹,北海郡城中厮杀不止,他已经累了一天了。
荀靖之依旧在呼吸,呼吸略有急促,他的脸色已不像他在清水中看到的那般惨白了,肌肤下晕开了淡淡的红色。军医诊脉之后,查看了荀靖之的脸色,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后得出结论:郡王像是醉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