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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琬回答说:“是的,我遇见了柏大人,邀柏大人赏月下棋,消遣长夜。”
荀靖之一眨不眨盯着柏中水,问他:“柏大人,你住得离房将军的府邸不远?”
“不算太远。”
“你是在你家中遇刺的吧?可否带我去你家中,看一看。你住在德邻里。”
“不,郡王,我最近住在崇业里。”
“你没住在德邻里?”
“郡王,您果然毫不关心我,我遇刺,您不关心我在哪里遇刺。”柏中水说:“大长公主殿下生前住在崇业里青溪之侧的别业中,殿下去世,我曾守灵,因此暂时搬到了崇业里。”
“何必如此费事,重新找宅子?”
“郡王一定要我说出来么?”柏中水不躲不避回看向荀靖之,他说:“我在崇业里,住在您姨母的别业里,这是您姨母同意过的。我不想一再提醒您我和您姨母的关系。如果您问我找宅子费不费事,那我回答您:并不费事。”
荀靖之继续问他:“二月十六日夜里,你为何没有待在德邻里的宅中,而是出了门?”
“我的猫丢了,我出门找它。”
“可找到了?”
“找到了。郡王曾要我撩起袖子,郡王不是看见那只猫在我身上留下的抓痕了么。”
“你在夜里赴崔大人之邀,去了崔府,所以夜里你后来待在崔府里,那么,那只猫是谁找回来的?”
柏中水似乎是觉得荀靖之问得好笑,笑了一下,答:“郡王,猫长着腿呢,又不是死物,后来它自己回去了。”
“柏大人,你……”荀靖之觉得一直追问柏中水,好像有些过分,语气稍稍委婉,问他:“柏大人,我想知道,柏家是哪一年南下的?”
“郡王,您若想问一些旧事,我细细告诉您。您不关心我的往事,可是,我有自己的往事、我有自己的记忆,我会把事情告诉您。”
荀靖之不在乎卢雅、不在乎崔琬,只看着柏中水。他认为自己一定要再见西园寺清正一面,为什么崔琬说清正不在家,而他见到了清正——二月十六日夜中,他在清正家中见到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否是清正本人,是否故意欺骗了他?
而那个对他说别来无恙的人……真的不是住在德邻里、出现在了房安世府邸附近的柏、中、水吗。
为什么要说别来无恙?
他对柏中水说:“柏大人,请讲。我今夜只关心你的往事。”
他希望柏中水讲出的事情能说服他,让他知道他和第五岐不一样,他是带着自己的过去偶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另一个人;或者露出破绽,让他抓住那些破绽,确认他的身份。
柏中水有怎样的过去?
今夜,他只关心柏中水一个人。
柏中水并不回避提起自己的过去,道:“郡王,我凝川柏氏乃是北地公卿大族,累代居住于前朝都城平城,我出自凝川柏氏冢宰房,祖父在许朝入朝为官,晚年在东都洛阳退隐,因此我房随我祖父移居到了洛阳。乾佑末年北方大乱之时,凝川柏氏不愿意离开北方,毕竟两百多年前,柏家就没有离开北方。我冢宰房柏氏因住在洛阳,您知道的……洛阳城被贼军攻破了,我父亲被迫出任伪官,三年之后,父亲实在不堪侮辱,内心郁结,病逝于洛阳,去世前要我带家人南逃,到建业追随陛下,永远做许朝的臣子。第二年,贼军内讧,我找到了机会,带家眷出逃——因此,我凝川冢宰房柏氏是为数不多南下的凝川柏氏,我家在贞和二年南下。”
洛阳……被攻破的洛阳。
对,柏中水是从洛阳来的。原来他是从洛阳来的。
荀靖之闭上了眼睛,他头晕到无法视物。他想起了几颗被挂在城墙上的头颅,人们说那是第五家的头颅……
头颅在风中腐烂,第五家举家殉国。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恶心和苦味,那苦味麻痹了他的舌根。他想要呕吐。
他眼前昏黑,婢女叫他:“郡王!”
崔琬立刻伸手扶他。
“无妨……”荀靖之脸色惨淡,他压下了作呕的欲望,强撑着问柏中水:“柏大人经历了洛阳城被攻破?那你……见过第五家的第五珩大人吗?”
第五珩,佛子的叔父。他未曾见过第五珩生前的模样,可是在洛阳城下,他远远看到了第五珩的头颅。
荀靖之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手心几乎要被掐出血来。
一、二、三、四、五……一排十七个头颅。
第五家连主人带家仆,一共十七条人命,一条不留。
他眼中泛起一片酸痛,他不忍再想洛阳的事情。这段往事……他根本不敢想起。他曾在无边的悲愤和仇恨中一一数过那十几颗人头,他怕其中有他好友的头颅,他忍不住边数边想,那是他好友的所有家人。
一、二、三、四……
柏中水说:“郡王节哀。”
他回答荀靖之道:“我未曾亲自见过第五大人,但我听说第五大人带人守城,军情紧急,第五大人不敢安睡,头发枯干,面色也变得青黑憔悴,然而眼神炯炯,如有焰火。”
柏中水似乎也因往事而痛苦,眉间因微微皱眉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川”字,他说:“三月初九,洛阳城建春门、长夏门被攻破,贼军入城,第五家因抵抗贼军……全家罹难。贼军把第五家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上,以震慑洛阳臣民,洛阳百姓起事,贼军屠城一日,血流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