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2 / 3)
这个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却有一颗比男孩儿还要大的胆子,真是新鲜。
那是他能回想起来的,年少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几分斑斓色彩。那样鲜活,那样明媚,让他念念不忘,珍藏于心,直到如今。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故地重逢,光景已经大不一样了。
与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如今早已离开了他的身边,他的阿玛额捏都已经过世,他已经熟练地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君王,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如何运用制衡之术。年少时的童稚懵懂、爽朗开阔,那些肆意飞扬的美好时光终究匆匆离去,并且再也不可复得。
皇帝喃喃地叫了声“玛玛”,茫然无措,就像是一个找不见亲人的孩童。
他一瞬间觉得很疲惫,见摇光就站在落落天光之中。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旧日时光似乎重回,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彼时所珍视的一切都还在他的身边。
他轻而易举地卸下了所有的警惕与防备,以极其家常的语气随口道:“我好累,你给我寻些东西来垫垫肚子,好不好?”
那样温和低沉的声音,熟悉而亲切,仿佛只是家常絮语,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摇光悚然一惊,皇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起身往东暖阁去。
他走得缓慢,摇光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疲累到了极处。
天子富有四海,德被无垠,原来这江山万里于他而言是责任,更是重任,有的时候,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雪晴云淡
皇帝既然吩咐下了,她便要往寿膳房去,又惟恐太皇太后跟前没有人,苏塔已经进屋来了,朝她摆摆手,低声问:“主子爷过东暖阁去了,眼下芳春在跟前回话。这儿有我呢,你去传小食来吧。你的手艺好,也知道他想吃什么。”
摇光有些不解,老老实实回道:“辛苦嬷嬷。可我并不知道万岁爷喜欢吃什么。”
苏塔却笑了,轻轻摇摇头,“你知道的,去吧。”
她便这样被半推着出了西暖阁,一路往寿膳房去。人在又累又饿的时候想吃什么,她有经验,的确是知道的。想吃香甜的东西,可是皇帝不一样啊,这个人的胃口脾性古怪的很,她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寿膳房的谙达有经验,循着老例上了一味杏仁茶,并几味牛乳糕点,让宫人装好了递给摇光,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吧!老例儿在这,包管错不了!”
摇光十足十地相信他,捧了食盒就往回走。身后的谙达还在长吁短叹,说:“哎呀,咱们万岁爷真是……真是让人心疼,为了国事操劳,现在连早膳也没有进吧?”
皇帝并没有走,他见完太医便在东暖阁的炕上坐着。眼下回养心殿,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大堆攻忤的折子,等膳牌递上来,那帮满口仁义的老头子就要拾掇拾掇进宫来,向他慷慨陈言,以表明自己为人臣者的忠心耿耿了。
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也是他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涯里一个有趣的调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然地坐着了。老太太跟前的玛嬷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脾气,跟前不喜欢太多人侍奉,因此只让两个宫人在隔断外头站着听吩咐。就连李长顺也被他远远打发到廊子下去了。他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做回了他自己。香暖垂帘密,如今劳累了半日,什么也不盼了,就盼着她能快些为他带来一些热乎的吃食,好缓解这一身的疲乏。
摇光果然很快来了,娉婷的身影轻轻巧巧地转过隔子,皇帝下意识拂了拂袍角,伸直了腰板,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期盼来。只见她还是那样沉静的神色,规规矩矩地将食盒放在炕桌上,在他面前打开,把吃食一一端出来放在他面前——一味杏仁茶,一碟牛乳糕,一碟鹅油卷,一碟菱花糕。皇帝顿时十分失望,泄了气般地塌下肩去,随手将糕点们一指,很不甘地问:“你就给我吃这个?”
摇光觉得这人的脾气真是天底下第一大奇怪,她也很不解地问:“可寿膳房的谙达说,您就爱吃这个啊。”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碍着面子,宛转地提醒她:“你仔细想一想,这差事我让你去办,为的什么?”
摇光果真仔细想了一想,很诚恳地回答:“因为您吩咐的时候跟前就我一个。”
皇帝愣了,蓦然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他仔细打量了跟前人两眼,发现这姑娘并非时时刻刻都那样聪明,譬如今儿吧,他自认为他暗示得很明确了,甚至满怀期待,没想到这人压根儿就没跟他想到一条道上。
皇帝认命了,认命地放弃了他的一切徒劳的迂回与暗示,索性直接问:“除了上回的奶乌它,你还会做别的吗?”
“奴才会的,一时半会都做不出来。”
皇帝望着她,“可是我饿了。”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我不爱吃这个。”
寿膳房的总管太监望着被退回来的吃食目瞪口呆。
他挠了挠头,追着摇光问:“万岁爷竟是一口也没有动哇?”
摇光点了点头,让苏拉们准备一碗御田胭脂米并着一碟子酱菜,装进食盒里,匆匆又回去了。
便听得大总管此时不再感叹万岁爷的辛劳了,那语气里满满都是被抛弃的失落与伤心,大总管面对着食盒长吁短叹:“主子爷,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来之不易!”
皇帝看见面前的菜式,脸色并不是很好。
他觉得不敢相信,不过这又的确是她胆大包天的舒摇光能做出来的事情。
只见摇光要了一盏新茶,将茶汤悉数倒进了胭脂米里,用银箸搅拌均匀,换过调羹,把两样都朝皇帝面前推了推,这才后退一步,俯身行礼:“这是奴才唯一会的了,万岁爷没有胃口,请尝尝吧。”
皇帝迟疑着伸出了手,舀一勺米饭配一口酱菜,缓缓吃了一口。然后第二口,第三口,不过片刻功夫,一碗茶汤饭就已经见底。
皇帝觉得胃里暖融融的,甚至觉察出了几分家常的温暖。他长长出了口气,满心满肺皆舒畅,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忧虑,只需要阔步向前,前路便是一片坦荡。
他由衷地欢喜,问她:“这是谁教会你的?”
原本看见皇帝吃得很欢畅,摇光在一旁站着,也觉得很舒心,只是他这样乍然问来,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前尘往事,她面上那一点点笑意,也跟着悉数消失殆尽,转变为无边的惆怅。
她少时顽皮,夏日不爱吃饭,本来就是十分炎热的天气,谁再爱吃那些热腾腾的东西。家里人拿她没奈何,还是玛玛,让人用温水冲了米饭,配上炸鹌鹑腿子呀、时令的酱菜呀,哄着她把饭吃完。冬日里也是这样,只是温水换成了茶汤,在玛玛或者额捏吃斋的时候,陪着她们进素的。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吃寻常的清粥小菜,都能让人感觉到无比安适。
只是如今,她的额捏去了宁古塔,那是一个又远又冷的地方,她的玛玛不知在何处,她把她们都弄丢了,都找不到了。
就连那个像亲玛玛一样疼爱她的老太太,如今也缠绵病榻,生死未卜。
皇帝看着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来,轻轻搁下了调羹,瓷器相碰,“叮”然作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
摇光答道:“是家里玛玛。”
如果舒宜里氏平安无事,她此时也应该与她的玛玛一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筹备着年节吧?
皇帝极力自持,按下了心头澎湃的思绪。就好像兜头一盆冷水,一下子将他泼回了清冷的现实。现实就是他的玛玛病势加重,太医竭力调养,却仍旧未见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