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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囊中羞涩的明明是刚工作不满一年的自己。
“你这个年轻人啊,”见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杜誉望着他,率先开口:“很真诚、很坦率。”
赵捷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赞许和欣赏,但没来由的,好像还有丝丝缕缕的落寞和感伤混在其中,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在慨叹什么事一样。
“真诚不好吗?”赵捷不解地问。
“好,当然好。”杜誉说:“只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真诚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为什么这样讲?”赵捷皱起眉:“我觉得我爸妈都很真诚,我师兄也一样。”
“废话,你爸妈跟你是一家人,利益一致、荣辱一体、共同进退,凭什么不对你真诚?”杜誉的笑意更浓了些:“没有冲突的时候,所有人当然都乐意图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捷望向他,突然想起数天前李淑茵的话:没有人是例外。
“你也一样吗?”
杜誉轻轻挑眉:“我又不是圣人,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端起杯子,以茶代酒跟对方碰了一下:“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个特例?”
赵捷思忖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没有期待过你是一个完人。”
他这句话引起了杜誉的兴趣:“怎么说?”
赵捷有满心的话,却噎在了喉咙,不知要怎么说出口。
杜誉笑了:“你不是说我是你小时候最崇拜的人么?”
“那些崇拜只是关于艺术。”赵捷向来不希望对方把自己看作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便立刻解释:“对于你这个人,我当然是在认识了你之后才有所了解,之前是不敢乱猜想的。”
或许是他的解释起了作用,杜誉点了点头:“你倒是诚恳踏实。”
赵捷觉得,虽然杜誉说他坦率,但其实对方才是最坦率的那一个。而这并不是源于真诚的美德,只是因为全不在乎。
他敏锐地觉察到,杜誉似乎早已不甚关心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任何人。他知道哪怕杜誉现在坐在他对面对他笑意盈盈,可下一秒这人完全可以抽身而去、了无踪影。
正因如此,杜誉从不吝啬对他的夸奖,也不会吝啬对他的批评。
因为无关,所以坦荡。就像他曾经打算离开遥城时那样。
赵捷心底最深处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悲意。
对杜誉来说,曾经他最在乎的人与最痛恨的人都已经从世间离去,最珍惜的事业也有过毫无希望的黑暗。这些经历早已带走了他全部的青春岁月和最浓烈的情感,把一具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漂亮空壳皮囊留在了这苍茫而无情的世上。
宛如喝了忘情水,像个置身事外的修行“仙人”。
除了在提到周派小生艺术的时候。
赵捷觉得大概正是因此,杜誉才愿意多看自己几眼。
事实证明,杜誉的眼光品味很不错。这家店的菜品色香味俱全、服务人员态度友善,来这里吃饭是一次绝佳的体验。
“我还是不觉得世上的人都那么自私。”见杜誉心情不错,赵捷试图劝慰:“你和我爸妈都喜欢说旁人有多么不好,需要小心提防,可是……”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杜誉打断他:“事先说明,你可别觉得我是挑拨离间。”
“好。”赵捷望着他:“洗耳恭听。”
“你知道为什么之前你爸那么生气吗?”杜誉问。
这话把赵捷问愣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当然不能实话实说,绝对不能告诉他赵毅一直担心他会因为从前与师父的恩怨对自己不利。
“你不用为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人对我有成见,我对他们也有成见。但这都不重要,我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杜誉笑得轻松:“你可明白去年程云礼为什么偏偏让你来找我?”
“他大概是觉得我作为周派小生演员,能让你念一点烟火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安排你师兄来?他比你年长,学周派小生的时间也比你更长。”
“他那会儿正忙。”
“怎么可能这样简单?”杜誉摇了摇头:“程云礼左右逢源一辈子,现在又做了省京剧团的团长。在咱们这里,没人比他更精明。你来了,你爸妈就不会坐视不管。咱们两家两代人认识了几十年,关系亲密过也冷淡过,层层牵扯,我最后服软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某人利用的不止是你,更是你父母。他们当然都明白这一点。”
赵捷并不惊讶,从小到大他总听李淑茵和赵毅在家里谈论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与利用,这些都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至于让他觉得好像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他默然了:眼前的“仙人”却最懂俗务。
“我对你说这些,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小心思。这很寻常,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为了体面与融洽,大家常常不会把这些宣之于口而已。”杜誉轻轻晃了晃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他的眼帘低垂,面容看起来平静无比,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悲欢。
赵捷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饭馆里嘈杂的人声中,他问:“杜誉,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别有用心的人?”
杜誉并没有回答。
赵捷坐在那里,泄了气一般,许久之后才说:“我知道你大概不信,但是我真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