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1)
许是因为精力消耗过度,又或许是睡前诸多回想之故,李忘生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
他梦见了烛龙殿中的情形。
空阔的大殿中唯有他一人,被重重铁链缠绕桎梏,醉蛛不知去向,殿门紧闭,唯有虫豸爬过的细碎声响不时响起,逐渐靠近——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毒蛛。
李忘生只觉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捏出剑指,在周遭铺下简陋剑阵,待毒蛛靠近的时候重重引爆,将那些恶心之物或搅碎或杀死。然而蜘蛛源源不绝,他的内力却有穷尽之时,待到再也施展不出剑阵了,便只能以残存内力施展坐忘无我,强行抵御毒蛛侵袭。
但坐忘无我的防御也是要消耗内力的,气海溃散之下,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在毒蛛锲而不舍的攻击下,终究还是被咬出破绽,密密麻麻的毒蛛倾巢而出,扑到李忘生的身上吮血食肉,着力噬咬。
剧痛混合着麻痒纷至沓来,覆于全身,一口一口宛若凌迟。此等酷刑,即便李忘生心性坚韧,仍克制不住痛的满头大汗,他却不能开口呼痛,以免毒蛛趁机侵入体内,平添恶心。
可是,有口难言、有痛呼不得的滋味,实在过于难熬。额上汗水淋漓而下,几成雨帘,将视线也都遮蔽。李忘生下意识合上眼,隐约在窸窣声响中辨得细微脚步声传来,似远似近,也不知是醉蛛去而复返,而是那些无知无觉、往来巡回的狰狞尸人。
他也无暇去关注这些了。
痛意越来越甚,全身上下难过已极,李忘生不知自己扛了多久,呼吸从急促到凌乱,再到后来逐渐细微,他的尊严让他做不出高声呼痛宣泄痛楚的行为,可眼下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受也着实难熬,让他只想寻个途径发泄出来。
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不再忍受这种痛苦?
脑海中不可避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又被李忘生强行镇压:他不能死在此处,他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没做完:师弟师妹的武学造诣尚不足以承担如今的纯阳宫,风儿那边也需他寻找救治方法,还有师兄,尚未归家……
但是师兄不愿回来了。
当初遗迹之行惨淡收场,谢云流含怒离去,不久后就传出了刀宗广纳门徒的消息——那一刻李忘生终于明白,他的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多年期盼一朝成空带来的落差实难言喻,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又重伤被冰封于九老洞,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李忘生因此郁郁许久,此次南诏之行,除却应邀之外,未必没有远行散心之意,不想一时大意之下,竟深陷此地成了阶下之囚,挣扎至今没能逃脱。
师弟师妹们的武学修为虽然不如他,但早能承担纯阳宫绝大多数庶务,如此算来,他回与不回似乎并无必要……
“李忘生,你何必忍受这种痛苦?只要你点一点头,和我们合作,即可被奉为座上宾,你又在坚持个什么劲儿呢?”
醉蛛的桀桀怪笑又在耳边响起,阴阳怪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蛊惑意味:“你当初能害得谢云流远赴东洋,就说明你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强撑着这副伪善面孔,不累吗?”
“休要胡言!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当年之事也并非如你所言……”
“说的真好听啊,但是你说的这些有人信吗?我远在苗疆都听说过你这纯阳二弟子谋害大弟子、抢夺纯阳掌教之位的丰功伟绩,你洗不干净的!不信你问他,可有对你心生怨言?”
李忘生心头忽然被毒蛛重重咬了一口,剧痛入骨。
【“你这貌似忠厚的奸诈小人,当年便是如此蛊惑师父,害得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可叹当年同门数载,谢某一直以为你这二师弟忠厚老实,什么事都先与你商量,却换了背后一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忘生……”
耳边隐隐响起渺远的呼喊声,李忘生艰难睁开被汗水刺痛的双目,视线透过凌乱碎发望去,就见前方不知何时竟出现一道身影,推开殿门缓缓走向他所在之处,熟悉又陌生。
是谁……
那人在他面前持刀而立,面容冷漠,眼含杀意,他就那般静静看了他许久,而后缓缓举起了手中横刀。
是……师兄……?
他来杀我吗?
李忘生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不行,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中,却绝不能死在师兄手下!
师兄绝不能背负他这条命!
然而横刀业已出鞘,李忘生眼睁睁看着那刀尖微微抬高,然后毫不犹豫向着自己一刀劈来!他绝望的闭上双眼,脑中空白一片,却忽觉身上一轻,锁链锵啷落地,随即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而后他听见这道比记忆中略显年轻的声音说:
“忘生,醒醒!”
那声音太温柔,含着许久不曾听过的包容意味,轻易驱散了心头浮现的绝望。李忘生被他轻轻摇晃着双肩,终于睁开双眼,瞧见银发的英俊道子正逆光俯身,满目关切的看着他。光芒在他周身镀了层浅浅光晕,宛如玉质金相、神人天姿。
李忘生几乎疑心自己仍在梦中。
“醒了?”
见他虽然睁开双眼,却神色恍惚,谢云流越发担忧,剑眉蹙起,显出几分急促:“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早晨醒来之时就见李忘生睡得正沉,不欲打扰,蹑手蹑脚走到行囊旁,窸窸窣窣翻了一遍,翻了件眼熟的道袍换上,出舱去寻净水洗漱。然而等他归来后,李忘生竟仍未清醒,顿觉不妙:
习武之人,怎会轻易睡得如此人事不知?
莫非……是他昨日粗暴行事伤了那处?
谢云流隐约记得曾听人提起过,床笫之事需得温和,若过于粗暴留了伤处,承受之人多半会发热难耐,心中一突,忙伸手摸了摸李忘生的额头。
还好,并不热。
确定他并未发热后,谢云流先松了口气,又见床上之人眉心紧皱,满头虚汗,似为噩梦所侵,又生担忧,干脆动手将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摇晃双肩强行叫醒。
可人是醒了,却呼吸急促,面无血色,望向他的视线复杂难明,悲喜交加,双唇微动似要叫他,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谢云流被他目光所摄,心中担忧,软下声音道:“怎么,做噩梦了?”
李忘生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缓了缓急促的心跳,低声道:“梦见了些不好的事,但……又觉得很好。”
谢云流蹙起眉:“什么好又不好的?到底梦到什么了?”
他在纯阳时,与李忘生素来亲密无间,问起这种近乎于隐私的话题毫无避讳。但李忘生却显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神色来,双唇为抿,似乎不愿多言。
——是了,他与我已阔别多年,早不如过去亲密了。
骤然意识到这个现实,谢云流不由心生烦闷,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欲要起身拉开些距离,以免他难受,却在收手的瞬间被李忘生一把抓握住,随即意识到失态,又慢慢松开手指。
这一刻谢云流福至心灵,反手扣住了他汗湿的手掌:“是与我有关的梦?”
李忘生不语。
谢云流却不满起来,追问道:“梦见我为何这般情态?我何时成了你的噩梦了?”
“不是。”李忘生低声反驳,“我……梦见师兄出现在噩梦中,出手相救——”
这话顿时安抚了谢云流炸出的尖刺,心情好了不少,却还要嘴硬:“梦里都要我出手相救,学艺不精,丢人丢到梦里去了!”
李忘生被他此言逗笑,梦境带来的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