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长思·三(23 / 26)
子。洞庭龙君和夫人因为年事已高先行离席了,只剩二位公子端正坐在席间,看上去没怎么醉,或者说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否醉了。侠士则形象不佳地瘫倒在面前桌案上努力眨着眼睛维持清醒,因为被漆器硌到下巴被迫摆正了脑袋,嘴里嘟嘟囔囔:
“奇怪,这是哪里……”
而他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正是杨家兄弟二人。侠士笑嘻嘻地伸出手在空气中描摹两人的轮廓,一边比划一边小声说:“怎么还能……梦到你们啊……”
瞬间,一股劲风裹挟着海水的冷涩将侠士激得浑身狠狠一抖,他慌张环顾了一圈后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所在之处,脸色一下子垮掉,不住地向对面二人道歉:
“对不起!我……刚才喝醉了,没有冒犯你们吧。”
钱塘君杨逸飞“哼”了一声,开口便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我大哥淑性茂质,奈何所托非人,不幸见辱。岂不闻‘使受恩着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既然他觉得你可托付,那我就自作主张,将我大哥许配给你!”
此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使得堂上堂下尽皆震惊。那些尚存清醒的书童侍女和弟子们一齐望向侠士,只见侠士瞠目结舌,头脑空白许久后极度惶恐地站起,拼命摆着手的同时甚至差点撞翻桌案摔倒在地: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见侠士态度坚决,本就不满的杨逸飞拍案而起,浑身向外散逸着极为可怖的威压:
“难不成你是看不上我大哥,只因他曾经许配过人?!”
钱塘君骇人的龙息铺天盖地般将侠士笼罩,几乎逼得他透不过气来,面色苍白地环顾着四周。而目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等待着他的回应。
“不!怎么会……”
侠士被杨逸飞这一番抢白激得面红耳赤。他该怎么解释?告诉杨逸飞说他与杨青月在另一个没有龙的世界里早就相互认识,至于关系……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又是怎样的关系?
若是另一个杨青月,侠士无比笃定他绝不会被逼迫到此等地步。怀仁斋的一隅,他仅凭一张素琴、一把长剑,靠着不屈的意志就在梦中开辟了一方决绝天地。可如今,侠士面前是一个似乎有些逆来顺受的洞庭长公子,逃离囚笼后对先前的境遇语焉不详,甚至在被弟弟钱塘君指婚给自己时也无动于衷。
然而,他却长着一张和自己梦中之人相同的脸。
侠士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在那个世界中,自己与杨青月的身份依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在此处,侠士被众多侍从和弟子奉为“救世主”,甚至还能与杨家兄弟二人于殿堂之下平起平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并非冲着报酬而来。更何况……”
侠士双手揪紧衣角艰难开口:
“这种事情,不应该由长公子自己决定吗?这般草率决定,甚至不曾询问过长公子的意见……”
侠士的嗓音渐渐低了下去,可依旧在安静的大堂内极为清晰地回响着。
“难道,就不怕伤了长公子的心吗……”
若自己真的答应,这桩荒唐的嫁娶便会成真;若是拒绝,则会惹怒钱塘君,有可能直接小命不保。然而权衡再三,侠士依然选择了拒绝——
对于侠士而言,因为亲眼目睹过杨青月经受的苦难,若逢他陷入困境,侠士绝不会袖手旁观。
即使面前的“他”,并不是他。
在众人大气不敢出之时,盛怒的杨逸飞意外收敛了龙息,苦笑了一声:
“好、好,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看着杨青月,忽然犹豫了起来,“大哥,我……”
此时一直未作声的杨青月轻轻点了点头:“无妨,我知道的。”而后他站起身来,擎着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酒盏走到侠士面前,微微垂下了颈,做出敬酒的姿态:
“无论你的回应如何,这杯酒我始终应当敬你,请。”
当杨青月起身时,侠士的眼睛就已经不知道往哪里看了。不同于先前狂风骤雨中的落魄,如今他这般清风峻节的矜贵姿容,却在此刻因向自己道谢而显得谦卑起来。
想到这里,侠士的脸颊红透到耳根,头也不敢抬,颤颤地接下了那杯酒: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长公子不必如此……”
侠士侧过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酒盏翻过来向杨青月示意自己已然饮完,之后向着杨逸飞的方向行了礼:
“多谢二位公子好意,我既不属于此处,自当早日离去,就此告辞……”
语毕,侠士便想迅速离开。可他刚刚装作沉稳的演技过于拙劣,想逃离的心思一眼就被面前的杨青月识破,只见性情温和的洞庭长公子敛了眉目,仅动了下指尖就在大殿出口处唤起一道无形的水墙,拦住了侠士的去路。
这时,已经走到大门口的侠士困惑地发现自己出不去了,像是被水流缠住脚腕迈不开步伐。他伸出手想尝试触碰这层屏障,却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转过身去,被迫直面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杨青月。
“……长公子,这是……”
侠士硬着头皮问道,他被囚困于水墙与身后人之间,试图侧过头颅躲避二人眼神的交汇。
“恕我冒昧,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杨青月的语气冷静克制,带了些探寻与极难察觉的不安。而那双逡巡在侠士脸颊上的眸子,则是满溢着温柔的哀痛。
“我们从前,是否认识?”
侠士也曾预想过,这个世界的杨青月会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有所疑问。
最初的相遇,自己唤出的是对那个“他”的称谓,完全是一副相熟的模样。但这里的杨青月不再是长歌门的大公子,而是洞庭龙君的长公子,甚至还有“婚配”在身,使得他面对自己时神色全然是陌生的。再之后,便是自己毫不犹豫答应他去向千里之外的洞庭龙宫传书,也因此被卷入了这场“退婚”的风波,还差点死于二龙相斗的电闪雷鸣之中,幸而一切向好,“婚”退了,人也安全地接回来了。
可平心而论,若这个世界的洞庭长公子是另一个人——如果不是杨青月的话,自己还会这样做吗?
此时此刻,侠士绝望地发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自己也许会应下替人传书的差事,至于之后的纷扰,他怕是不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跑腿,甚至这般……
甘之如饴。
可即便如此,自己面前的他也始终不是“他”。
而这一瞬间的动摇与沉默,足以让面前的洞庭长公子看透自己的内心。
事已至此,侠士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轻声回应道:
“……是。”
散席后,因醉酒和尴尬导致头脑昏沉的侠士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冲着堂外走去。当碰到门柱时,侠士又回想到刚刚那堵拦在面前的水墙,忍不住微微一抖,带着惧意回望席间依旧未离开的杨青月。被注视的人并未动作,只是在侠士差点被门槛绊倒在地的时候引了无声的风助他稳住身形。
侠士脸颊再度通红,小声道了谢。站起身来的那刻他的头随之抬起,映入眼帘的是一轮与人间世界相差无几的圆月,不禁让他想起那首《把酒问月》——相同的酒醉、相同的月夜,以及相同的人。
侠士内心涌起一阵酸痛。这分明是海底,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月亮?仿佛轻轻拨开水面,一切都会如同梦境醒来一样碎裂消逝。
他伸出手沿着月光的虚影轻轻张开手掌又握紧,无知无觉般重复了